本文内容，均为真实领事保护工作经历。为保护隐私，文中涉及人物，均为化名。

　　2013 年4 月18 日7 点

　　组长又来电让我早点到办公室，商量驻美大使崔天凯访问波士顿的安排。崔大使已经致电受伤同学和死者家属表示慰问，准备赴波士顿看望伤者及迎接死者家属。大使出行需要了解各种信息，让我们安排波士顿的行程。

　　虽然从家到办公室步行只要5 分钟，但我完全是迷迷糊糊的，不知道是怎么走过去的。致电周家，得知已订好机票，将于18 日22 点飞抵波士顿。致电学校，告知李家签证已经拿到，希望尽快订票。

　　2013 年4 月19 日7 点

　　上午抽空打电话给大使秘书来电问波士顿城市的安全情况、机场是否关闭、航班是否取消、道路是否通行等问题，我这才知道就在自己居住的酒店附近，就在我们昨晚进入波士顿前后，Watertown 发生了激烈的枪战，两个制造爆炸案的恐怖分子在枪杀MIT 的一名警察后，被上万警察包围在Watertown。

　　我马上致电波士顿警察局的Long，他说他没有机场的消息，建议我打开电视看新闻；又致电领团办的Taylor，他让我直接跟机场的FBI Zack 联系。我赶紧致电Zack，他说机场刚刚临时关闭，但很快又开放了，他会在8 点30 分前给我航班是否取消的信息。他说整个波士顿地区现在是封城(lock down)，公共交通全部取消，上班上课全部取消，波士顿地区的300 多万人都待在家里。他让我告诉他车号，他会通告给波士顿警方。Taylor 又来电说他12 点前到不了波士顿机场，因为刚出纽约就遇上严重堵车，所有赴波士顿方向的道路都堵死了，因此他接不上大使了。他说我们就在BMC 门口会合吧。

　　酒店一楼吃早餐的时候，电视上全是枪战的消息，有的还是枪战现场直播的，看见记者们带着头盔跟在装甲车的后面，感觉到一下子来到了战场。

　　餐厅里遇见了教育参赞，他说昨晚李明明的追思会是由校方和BU 的CSSA联合主办的，本来校方的意图是心理咨询会，安排心理训练师和牧师在场，给受惊吓的学生们安慰，但参加的中国学生不要咨询会，在参赞讲完后，就一个个地讲起了明明的事迹，结果就成了非正式的追思会。本来我也觉得很奇怪，因为Jean跟我说BU 准备在22 日明明的父母抵达后召开Memorial Service，却又突然冒出一个追思会。CSSA 主席还问我，Memorial Service 怎么翻译，我说只能翻成追悼会了。

　　2013 年4 月19 日8 点30 分

　　给Zack 打电话确认了航班通行，就告诉大使秘书虽然波士顿城市封锁，但道路只有Watertown 一带中断，我们是从城南到城中心，不经过西北战场区，因此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下午的两场安排，只能根据情况再决定。

　　上午又给妻打了个电话，告诉她Watertown 发生了枪战，因为那个地方我们去年国庆时旅游过。没想到她很紧张，马上又是上网又是电视，还跟我说不要出门，万一出门也一定不能离开车里，不能离开建筑物等等，发了一堆的短信。我心想我来这里是干什么的，又不是来住店旅游的，怎么能不出门呢？还不如不告诉你呢，又多了一个担心的。

　　从Somerville 出发去机场接大使，满大街空空荡荡，没有见到一个行人，车辆很少，路口都是装甲车和特警，全副武装持着重武器。也许因为我们是外交车辆，也许是FBI 通知过他们，没有人拦截我们。上93 高速转波士顿港口大隧道再转90 高速，路上都没人没车，跟平时完全两样，感觉不是痛快，而是恐怖。

　　只是快进入机场时，才遇到严重堵车，到了跟前才发现警察手持重武器逐车彻查，看见我们是外交牌照，没有检查就放行了。在机场见到了FBI 的Zack，他圆圆的脸，很年轻，说话也很快，看起来很精明强干，胸口挂着FBI 的名牌。我和他聊起枪战和逃犯，他说整个城市都冻结了，罪犯无处可逃，今天一定会抓到逃犯。我心想，吹大牛吧，如果罪犯逃到某一个空房子，或者某一个小角落，你怎么能找到呢？ Zack 很自信地说“We are professional”，这句话印象太深刻了。

　　12 点大使抵达波士顿机场。Zack 带着副总领事和我七转八转，就直接到了机舱门口。我们在候机楼里午餐，电视上全是追捕的消息，真是跟好莱坞大片一样。原来觉得好莱坞的枪战片很精彩，没想到生活更精彩。听到一个节目说，Watertown 上次这么多人这么多武器，还是独立战争时候的事情，因为波士顿地区打响了美国独立战争的第一枪，这一枪就在Watertown 附近的列克星顿。

　　波士顿地区是美国最富裕、最安全的地区，很少有恶性事件发生，没想到二百多年后，枪声又一次响起是为了反恐。

　　2013 年4 月19 日14 点

　　我们一行从机场出发去BMC，发现整个机场高速、城市街道都空无一人，原来预计半小时到，结果只用了不到10 分钟就到了。在车上教育领事给我发短信让我提醒司机开慢点，我也跟司机说了，但一点慢的办法没有，全是绿灯，没人没车，空空荡荡的街道上，我们总不能倒着开吧。

　　在BMC 门口，警察、警车、保安增加了很多倍，BU 副校长、医院负责人都在门口迎接大使。又见到Stone，他跟我说因为在这个特殊的时刻中国大使来，FBI、州警、市警、医院的保卫部门把医院及附近都控制了，就是一只小老鼠也进不来了，安检措施比16 号厉害多了；他开玩笑说，罪犯还在逃跑，又是枪又是炸弹，我们总不能让中国大使面临危险吧。

　　大家在医院门口寒暄的时候，领团办的Taylor 也匆匆忙忙地赶到了。他看起来很严肃，不太笑，但实际上对人非常热情，对工作非常认真。我们聊起逃犯，我问他Zack 说今天一定会抓住的话是不是吹牛，他说肯定会抓住，因为整个波士顿地区都封锁了，罪犯无路可逃。他说美国的传统是，大案要案FBI 三天必须给出答案，否则的话，美国人民不是仇恨罪犯，而是将矛头转向FBI 了。就连“9·11”这么大的案子，FBI 也是三天后将所有恐怖分子的信息公之于众的。

　　副总领事跟大使介绍了前三次看望雯雯的情况。大使在我们一大帮人的陪同下见到朱雯雯。大使说代表党中央、国务院和祖国、人民来看望你，转达习近平总书记的亲切慰问；知道你非常勇敢、非常关心他人，祝愿你早日康复，早日来大使馆做客，我们大使馆有很好的四川厨师，给你做地道的麻婆豆腐吃。大使说话的时候，雯雯一直在笑，她的脸色很不错，看见了我，就跟我挥了挥手。雯雯说，现在一定要好好活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天塌下来也有高个子顶着。大使接话说，天塌下来有中美两国人民顶着，有党和政府顶着。

　　2013 年4 月19 日15 点

　　我们从医院出来，就在BMC 门口，十数家媒体正在等待大使看望雯雯的消息本来院方是不让媒体进入医院的院子的，我就跟院方说，中国的媒体关注恐怖袭击中受伤的中国人的情况，大使需要发布消息让中国人放心，院方就很配合地在草地上划出一片区域，背景就是BMC 的主楼。大使给等候的媒体简单地介绍了雯雯的康复情况。

　　因安全原因，我们只能待在酒店，在电视上关注外面的枪战，不能出门。妻来电一再叮嘱我注意安全，她已被网上和电视上的信息吓着了，知道恐怖分子带着武器和炸弹还在逃亡。上午一知道枪战的消息，她就到幼儿园把女儿接回了家，门窗紧闭，似乎知道恐怖分子准备攻击纽约的计划。我笑了笑她，说我身在战区，也没有觉得一丝危险。因为很多媒体都要拍摄大使迎接李明明家人的消息，记者们就不停地打我电话，怕进不了机场，我也只能告诉初步安排。其实洛根机场我不熟悉，只知道他们到达B 航站楼。

　　2013 年4 月19 日19 点30 分

　　晚餐时， 看到恐怖分子被抓获的消息， 整个波士顿成了欢乐的海洋，Watertown 及附近的居民来到大街上，举着国旗感谢FBI 和警察，一天之间在地狱天堂中折腾了一个来回。Taylor 来电说，由于明明父母乘坐的飞机从芝加哥去北京时晚点2 小时，北京返回华盛顿就晚了一小时，他正在联系国务院、FBI 和UA，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让他们赶上22 点18 分起飞的飞机。他说如果明明的父母给我来电话，告诉他们不要着急，机场会有人迎接他们，就是整个飞机停下来等他们，乘客们也一定会理解。我想我是不着急，因为有FBI 在那里操心，我就用不着操这份心了。

　　20 点50 分时，明明姑姑来电，说飞机晚点1 小时担心来不及赶飞机，我问了问他们在飞机上的状况，特别是明明妈妈的状况，劝她别着急，告诉她机场有人迎接他们。我相信FBI 的能力，这点事对他们来说不是事。

　　21 点30 分时，我们还在餐厅里等着接李家人。大使秘书跟我说四川雅安发生大地震，已经有5 人身亡。在候机楼和Taylor 又见到了Zack。Zack 说，他给我们找了个Food Court 使用，可以坐好几十个人。记者们可以在出口处拍摄大使接到家人的镜头，之后一行人进入Food Court 会谈，大使再出来送家人上车，之后再返回候机楼大厅接受记者采访。我觉得不错，Taylor 也说要不是Zack，机场是不会让我们使用这个区域的，记者更不可能进来。我用手机照了几张照片，回到酒店对大使说肯定不够好，但这是没有更好办法的办法。大使说这已经很不错了，又不是正式的外交会谈，没必要那么讲究。让我大吃一惊的是大使住的是跟我一样的普通客房，而不是套间。按规定，大使出门是可以住套间的。

　　2013 年4 月19 日23 点

　　23 点时，大使带我们使领馆一行10 人出发去机场，在Food Court 里，又会合了Sarah 及亲属10 来人、BU 副校长一行10 来人。24 点，Zack 带着大使、副总领事和Sarah 去隔离区接明明的父母、姑姑和舅妈，我们都在餐厅里等候。这是最悲痛的时刻。大使陪在4 人的身边，从隔离区走出来，媒体非常安静地拍摄，没有人拥挤过去，更没有人抢着提问。经过20 多个小时的飞行，他们非常疲惫。我们一一问候、安慰着他们。大使转达了习总书记的慰问，劝他们节哀，做坚强的父母。倒是Sarah 的丈夫成了主角，用英文说要让明明的死变得有意义，家人不会跟学校、波士顿市政府扯皮，不能在中美两国人民之间增加仇恨，而是应该增进和平和理解。

　　2013 年4 月20 日1 点

　　1 点从机场离开时，门口有十几辆车，前面是开道警车，中间家人坐的两辆大林肯是FBI 的标准工作用车，还有各种工作车和一辆救护车，真是想得很周到。大使又回到机场大厅，给记者们介绍情况，并回答问题。回酒店的时候，大使有感而发，说明明父母是很朴实的老百姓，见面时，大使向他伸出了手，结果李父先给大使深深地鞠了一躬，感谢大使百忙之中还来接他。我们2 点回到酒店，睡觉又是3 点多了。

　　上午原来准备与李家人会谈明明的后事安排，但Sarah 说家人长途飞行，加上时差问题需要更多休息，就约定13 点见面。12 点30 分当车从Storrow 大街就要转到Commonwealth 大街的时候，遇到了从Fenway Park 出来的游行队伍，旌旗招展，喜气洋洋，个个兴高采烈，将大街堵得寸步难行。司机开车绕了好几个弯，可就是绕不出去。13 点见到了家人与校方代表。Jean 很不好意思地说校方想和家人先讨论1 小时，我们不参与，因为他们要讨论次日的追悼会的安排问题。我们就正好出门吃饭。

　　在BU 旁边的老四川餐厅，老板说知道我们是大使馆来的，因为车辆是外交牌照，问我们是不是为爆炸案奔忙。他说他是朱雯雯亲戚的朋友，还拿出手机里的照片给我们看，另一位老板的朋友说，你们工作太辛苦、太不容易了，因为电视说我们15 日晚上连夜过来了，一再夸奖我们的工作。

　　2013 年4 月20 日15 点

　　副总领事和我进了会议室，家人有很多问题需要问，觉得我们是政府，只有我们认可他们心里才觉得安全。追悼会问题、埋葬问题、赔偿问题都费了很长时间。明明的姑父说，他们家不是为了钱，不希望为了钱让明明蒙羞，她爸爸也说接受捐助是为了成立基金会，希望大家平安、幸福，不希望有恐怖袭击发生。

　　副总领事给代理总领事打电话，决定我们在这里待到至少追悼会后，也就是周一晚上；大使没有完成的工作，由副总领事代替，周日中午会见华人华侨、晚上宴请明明家人、周一中午会见学生学者。

　　2013 年4 月21 日

　　早上我是在火车的轰隆隆声中醒来的。从上床入睡开始，每隔一分钟就有一列火车经过，回忆起一夜的梦，全是爆炸的声音和画面，心想这一定是火车经过的声音，在我的梦里引起了共振。虽然窗户是双层的，但仍不能完全隔音。

　　上午给媒体打了几个小时的电话。自从雅安发生地震后，明显地感觉到记者越来越少了，发现除了几家本地媒体的本地记者外，外地来的记者都走光了，媒体的兴趣全转移到地震上去了。

　　副总领事说李家的想法很有意义，是人性的升华，我们应该协助传扬出去，不能让李家失望。副总领事于是直接通知组长和新闻组长，让新闻组长联系各家媒体，安排大家周一联合采访明明父母。

　　中午我们与十几位波士顿当地著名的侨领见面。副总领事给大家通报了爆炸案中的同胞情况，以及总领馆几天来的工作，希望波士顿侨团为遇难者家属提供协助。侨领们表示愿意出资立碑，并就选择墓地等问题提供了很好的建议。

　　跟明明家人晚餐时，Sarah 说学校已经决定建立李明明奖学金，并拨款56 万美元作为启动资金，用于资助成绩好的中国学生；学校也决定在校园里建立明明的纪念碑。她觉得BU 做得很温暖、很人性化，家属很满意。明明姑姑谈到了飞机上及在此的遭遇。她说在华盛顿换飞机时非常着急以为赶不上，但后来航空公司派出专人、海关专门开了专窗、很多专人给他们找行李。进入机舱时，起飞时间已过了15 分钟，但整个机舱如同没人一样鸦雀无声，全体乘客起立向他们致哀，等他们入座后再坐下；他们买的是经济舱但航空公司给他们升级到头等舱。下飞机时也是全体乘客起立，等他们走完、并隔了一段距离，乘客们才从机舱出来，虽然当时已经是夜里12 点多了。他们在花店准备买花去看爆炸现场，老板知道他们是明明的亲人，坚决不要钱；他们去礼服店准备买四、五百美元一套的礼服给明明安葬用，老板知道他们是给明明用后，也坚决不要钱，并一直说对不起，只是后来学校的陪同人说是学校付钱后，老板才收下。他们在Boylston 街口，看见明明的照片摆在三个遇难者的中间，市民自发地献花、写悼词，也让他们很感动。

　　送走明明父母后，夜里我联系媒体，回答各种各样的问题，特别是央视，说准备派一个英文频道的外国记者来参加中文的新闻发布会，还让我们找个中国学生做翻译。副总领事一直忙于起草追悼会致辞，千斟万酌、数易其稿，我又将中文翻译成英文，就又忙到3 点了。

　　（未完待续）

　　作者 杨泽瑞 时任中国驻纽约总领馆馆员

　　本文节选自即将于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外交官在行动》一书。